游戏快报

独立游戏制作人生存故事

独立游戏制作人生存故事

引言:“我叫Cotton,来自上海,无业。或者说,我把制作独立游戏,看成是我最重要的事业。”网名“棉花”的郭亮是一位38岁的大叔,骨瘦如柴,鹰钩鼻,唇上蓄着两撇小胡子,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。任何严肃的话题到了他这里,立刻被消解得无影无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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独立游戏开发者郭亮和他的朋友们。独立游戏开发的圈子,与郭亮以往接触的“文艺青年”的圈子截然不同,虽然大家都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做独立游戏的,有小学老师,有中学生,有大学辍学者,有硕士生,有上班族,有无业游民,有做过保安的,有卖过性用品的……“更平民,更屌丝,也更真诚”。

棉花先生

郭亮趿着凉拖,弓着背,在屋里来回走动,冷不丁冒出一两句令人捧腹的话。对面,两位同行正在讨论艺术与思想的话题,他突然插嘴道:“画画要什么思想啊,画画要先挣够钱。你们啊,幼稚!”

这更像是一句自嘲式的调侃,而非心里话。“你可以说我对别的东西不够真诚,包括以前做游戏,都有投机的心理在里头。唯独对于画画这件事,我是很真诚的。”郭亮说。

他笔下那个“怀抱英雄梦却无时无刻不浑浑噩噩”的“南瓜先生”,如同他在虚拟世界里的另一个化身:中年大叔,留着两撇小胡子,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者,大脑简单,做事马虎,相当程度的恶趣味者。

“南瓜先生”的灵感,源于一次旅游途中,他同朋友讲的一个冷笑话:南瓜先生住院,遇见蕃茄先生。旁人道,蕃茄先生好可怜,被打得血肉横飞。医生说,那有什么,你看看人家南瓜先生,被打得屎都出来了。

郭亮在独立游戏开发群里发了条消息,找人为“南瓜先生”编些段子。擅长搞笑的“蛋蛋”自告奋勇,加入进来。两人一起为“南瓜先生”设计了一堆小伙伴:唯唯诺诺的“蕃茄先生”、温柔可爱的“橘子小姐”、和蔼可亲的“西瓜校长”、纸上谈兵的“白博士”——他们都是“蔬菜王国”的公民。

郭亮和“蛋蛋”决定以此为背景,开发一款冒险解谜游戏。去年8月,这款名为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的独立游戏在国内一家众筹网站上发起募资,目标5000元,最终达成1360元,支持者15人。

尽管募资失败,他们还是想把游戏继续做下去。去年年底,郭亮在网上发了个招募贴:“招收美术、程序、策划。条件:必须一流。待遇:暂时无钱,只有鼓励。”

他为招募贴配了一幅插画——头戴黑色礼帽的南瓜先生表情严肃,踌躇满志地说道:“Let’s go。”身穿牛仔工作服的番茄先生叼着烟,站在一旁,低头说:“God with u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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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,郭亮(右)和“蛋蛋”(左)在众筹网站上为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募资,目标5000元,达成1360元。

空心人

郭亮四五岁时,母亲送给他一盒水彩笔,他从此迷上画画,但因学习成绩优秀,父母坚决反对他走美术这条路。直到今天,他也从未正正经经地学过绘画,完全凭兴趣和热情一路摸索过来。

1993年,顺从父母意愿,郭亮报考了吉林东北电力大学。“大学四年对我来说就像蹲监狱”,唯一的消遣是躲在宿舍里画画。毕业前,他在校园内举办了一场个人画展。

1997年,大学毕业后,他进入上海的一家大型国企。稳定且待遇优厚的“金饭碗”令外人艳羡不已,可他却觉得“一点都不好玩”。从工作第一天起,他就下决心转行。“我没法想象一辈子呆在这个地方,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”。

白天,他穿梭在变电站和配电间之间,维护、检修设备。晚上,他坐在电脑前,把自己手绘的画稿一幅幅扫描进电脑。看着这些完成着色后的作品,他觉得,这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
他想跳槽去广告公司,但遭到父母的极力反对。父母无法理解儿子的选择,认为这是“不务正业”。

他决定向父母证明:画画同样能养活自己。一次,他和哥哥去上海交通大学闵行校区的草坪上摆摊卖画,被保安赶走前,卖出了两张。晚上,兄弟俩拿卖画的60块钱打了顿牙祭。

2000年,他又和哥哥一起去北京参加国际艺术博览会,带去二十多幅油画,卖出六幅,填平了六千多元的展位费和路费。虽然没挣到什么钱,但看见有人喜欢自己的作品,郭亮觉得很有成就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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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亮早期的画作弥漫着空虚压抑的情绪,与今天恣意随性的风格迥然不同,“那时候我一直在抱怨命运”。

那时,电脑数码艺术在国内方兴未艾,郭亮自学Flash动画和三维动画制作,成为国内最早的“闪客”之一。2002年,他和朋友共同成立“二极管工作室”,开发了一系列Flash游戏,流传最广的是《大家来找茬抽象篇》。有一次,他走进上海的一家电脑城,放眼望去,很多屏幕上显示的都是这款游戏的画面。

《大家来找茬抽象篇》与其说是一款游戏,不如说是郭亮的一本个人画集。游戏的三四十幅插画,大多色调灰暗,画中人面无表情,有些胸口被挖了个洞,郭亮称之为“空心人”。他创作过一系列“空心人”形象的油画,他写的一本三维艺术创作教材,取名为《空心人的城市》。

“空心人”这个称呼,源自美国著名诗人艾略特的同名诗歌《空心人》:“我们是空心人/我们是填塞起来的人/彼此倚靠着/头颅装满了稻草。可叹啊!”

他早期的这些画作弥漫着空虚压抑的情绪,与今天恣意随性的风格迥然不同。“那时候我一直在抱怨命运,每天回到家,都会因为工作的事情和父母吵架。他们不理解我,觉得画画毫无意义。”

他拒绝成为自己笔下的“空心人”。2002年,尽管父母以极其激烈的方式反对,他还是决定放弃手中的“金饭碗”。“单位的同事也都觉得不可思议:除非你做生意挣大钱了,或是要出国留学了,你总得有个理由。怎么能仅仅因为个人的兴趣爱好,就放弃了这样一份工作?”郭亮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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赋闲在家的这些年,他卖过油画、画过绘本、画过明信片、涂过公仔,帮别人做设计,挣点零花钱。

离职后,郭亮开始为生计奔忙。2003年,他为一家娱乐网站开发了数十款Flash游戏。网站烧完钱后弹尽粮绝,他和哥哥自己掏钱成立了一家小公司,开发休闲网游。游戏做了三年,难以为继,六万元卖给一家台湾厂商,他们又转型开发手机游戏。手游市场混乱不堪,后期,他们不得不以承接美术外包为生。

2009年,这家小小的游戏公司悄无声息地死去,没能在汹涌的商业大潮中溅起一点浪花。

“如果当年没开这家公司,我现在得多有钱啊。”郭亮自嘲道。他已经习惯了无拘无束的生活,赋闲在家的这些年,他卖过油画、画过绘本、画过明信片、涂过公仔、涂过小盒子,帮别人设计图标、设计海报、设计吉祥物,参加各种创意大赛,挣点零花钱。

“反正就是换着玩呗。”他满不在乎地说。2011年的一天,他心血来潮,翻出一款叫做《Game Maker》的游戏制作软件,玩了起来。两个月后,《卡卡历险记》问世。

“我相信我这个算不上好游戏,也得到了很多朋友善意的批评。我坚持完成它的原因,是因为我始终认为,游戏无论大小,无论好坏,做游戏的人都应该有一份情怀。不急功,不近利,只求带给别人和自己一点快乐。”郭亮说。

为了向曾经给自己带来无限快乐的《超级马里奥》致敬,他在《卡卡历险记》的最后一关放了个蘑菇。背着氧气瓶的红色小人吃下这个蘑菇后,飞了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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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了向曾经给自己带来无限快乐的《超级马里奥》致敬,他在《卡卡历险记》的最后一关放了个蘑菇。

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

是郭亮的第四款独立游戏。这次,他有了个搭档——“蛋蛋”。

“蛋蛋”真名罗磊,比郭亮小12岁,言行举止却颇为老成。今年研究生毕业后,他在北京找了份程序员的工作,对他来说,做游戏只是八小时以外的业余爱好。

为什么做游戏?他以《猜火车》的一段台词作为开场白:“选择生活,选择工作,选择事业,选择家庭,选择大的电视机。……我一直一丝不苟地遵循着社会人的自觉,追求安安稳稳的工作和生活。只有在深夜的浴室镜子面前,我才偶尔会提醒自己,有时间的话把理想拿出来晒晒。”

郭亮为罗磊设计的漫画形象是一个满脸麻子、坐在马桶上苦思冥想的胖大叔,他自己则化身为披着斗篷的超人,“又英俊又青春的超级全才”。就这样,一个在上海,一个在北京,一个负责美术,一个负责程序和编剧,今年年初,“南瓜先生”与“番茄先生”的这场“大冒险”开始了。

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的剧本经过多次改动,仍未定稿。故事的开头很老套:一天早晨,南瓜先生从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失忆了。为了找回真实身份,他历经艰难险阻,捅出大大小小的篓子。

“就像我们这群理想主义者曾经走过的路,曾经做过的事。”罗磊说。

他原打算为南瓜先生设计一个“平淡而温馨”的结局:大家各自回归原先的世界,幸福地生活下去。现在,他更倾向于悲剧结尾:蔬菜王国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室,这里发生的一切,不过是南瓜先生的幻想。

“最好的现实既不是放弃那些美好的梦,转向生火做饭、油条饼干,也不是在冲动的引领下放弃一切,奔向自己描绘出来的愿景。”罗磊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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罗磊原打算为南瓜先生设计一个大团圆结局,每个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。不过现在,他更倾向于以悲剧结尾。

孤军奋战,没有物质与精神上的回馈,令独立游戏开发者缺乏归属感和成就感。外界很小的一点鼓励,也会成为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重要动力。

“一句鼓励的话,一条中肯的建议,一些游戏测试,一段游戏的构思,这些都是帮助,对我们意义重大。”郭亮说。

半年时间,他和罗磊完成了四个关卡。他们的目标是十个关卡,预计明年夏天收工。

今年年初,一家天使投资机构通过朋友找到郭亮,表示愿意投二十万开发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。“其实不需要多少钱,就是慢慢做。当然,有人投点钱更好。”

郭亮注册了一家公司,取名“胖布丁”——英文“pumpkin”(南瓜)的谐音。对于性情懒散的他来说,这笔钱最大的作用是“终于有压力逼着自己,不得不把游戏做下去了”。

投资方在一所高校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十多平米的办公室,与另一支开发云桌面的创业团队合用。郭亮他们的三张桌子,两横一竖,靠墙拼接。临窗的桌子属于另一支团队,孤零零地摆在那儿,已经空了很久。郭亮的桌子后面还放了一张折叠躺椅,除此以外,屋里别无它物。

从十年前开发Flash游戏,到之后的网络游戏、手机游戏,再到今天的客户端游戏——从独立到商业,又从商业回归独立,郭亮明白一个道理:钱固然重要,但独立游戏最大的障碍还是在于渠道。面对强势的渠道,内容提供者始终处于寄人篱下的境地,自娱自乐。

他的前三款游戏被放在国内的一家知名游戏平台上,按流量分成。游戏置于首页推荐时,每月有一两千元的收入,从首页消失后,再无分文进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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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瓜先生为了找回记忆,历经艰难险阻,捅出各种篓子。“就像我们这群理想主义者走过的路。”罗磊说。

文艺青年

郭亮画过十多本绘本,《马儿》、《猫神》、《彩虹阶梯》、《厚厚的时光》……《马儿》讲述的是一个生长在马戏团的孤儿,与一匹马朝夕相处,习惯了马儿自由自在的生活,最后自己也变成了一匹马。

他最满意的是《王子和预言》,以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为原型,但结局不同。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为惩罚自己,刺瞎了双眼;郭亮笔下的王子则坦然接受了真相,因为“这就是人生,由不得你”。

他尝试出版这些绘本,出版社大多以没有计划为由拒绝,也有少数出版社表示喜欢他的风格,但终因市场不确定而放弃。市场需要的是儿童绘本,以及画给都市人看的或甜蜜温馨或轻松搞笑或心灵鸡汤式的绘本。

《南瓜先生大冒险》最初也是绘本,画着画着就成了游戏。郭亮创作一本绘本,需要一周时间;开发一款游戏,需要一年时间。对他来说,游戏是另一种表达自我的方式,更复杂,也更有趣。

他原打算将游戏场景处理得更为艺术化,配上诗意的文字,实际创作时却发现,文艺的形式与游戏的玩法难以融合——玩家总是迫切希望推进游戏,而很少会停下来细细品味。

尽管如此,他还是为游戏添加了不少“文艺范儿”的细节。第一关,有一张太空舱击中月球的画面,是法国导演乔治·梅里埃一百多年前拍摄的黑白默片《月球旅行记》中的镜头。第三关,艾略特的那首《空心人》的诗句被写在了墙上。第四关,地铁站的墙上涂鸦的是美国诗人金斯堡《嚎叫》中的一句:“who howled on their knees in the subway”(他们跪倒在地铁里嚎叫)。

郭亮很喜欢这些细节,但罗磊觉得,与剧情或谜题无关的细节,反而会干扰玩家的视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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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亮的身后摆着一张躺椅。对他来说,外部投资最大的作用是“终于有压力逼自己不得不把游戏做下去”。

“我画得很好。这几张是我的得意之作,可能一般人觉得不怎么样。还有这张,是我的力作。画得很好,力作。”郭亮捧着iPad,向朋友展示他以往的作品。

他所说的“力作”是一幅很随意的水墨画:一个秃顶的神仙,披着白袍,长着翅膀,和他一样留着两撇小胡子,头顶光环,脚踩白云,双目紧闭,双手合十。画旁配字:“神仙估计都是飘在天上的,我只能在地上走,也不坐车,不错啦反正。”

“这个游戏很好玩的,超级好玩。”他在电脑上打开《卡卡历险记》的视频,播放给朋友看。

“这个游戏的关卡设计得很好,都是我设计的,达到了一定的高度。”他向朋友演示自己的另一款游戏《消灭卡扎菲》。

郭亮做独立游戏,除了好玩,还有另一个原因——“有点寂寞”。

独立游戏开发的圈子,与他以往接触的“文艺青年”的圈子截然不同,虽然大家都是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。他开玩笑说,做独立游戏的,绝大多数都是“普通青年”或“二逼青年”,有小学老师,有中学生,有大学辍学者,有无业游民,有做过保安的,有卖过性用品的……他们“更平民,更屌丝,也更真诚”。

郭亮觉得,无论“文艺青年”还是“二逼青年”,只要真诚,做出的东西即便再简陋,也会拥有一种力量。“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候,不懂创作,但内心表达特别真诚,这就是一件很美的事。哪怕别人觉得你幼稚,哪怕别人看你就像是在看小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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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亮为独立游戏开发者画的漫画。独立游戏对他而言是一种象征,象征自己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。

二十万投资,三个人,按照目前的进度,差不多可以坚持到游戏完成。之后怎么办?如何推广?如何盈利?通过哪些渠道发布?是否移植其它平台?郭亮暂时还没考虑这么多。

“我现在想得特别清楚,只要把自己想做的东西做出来,尽可能做到最好,让大家喜欢,就可以了。今后怎么办,我不去想,想了就睡不着觉了。”郭亮说。在他看来,游戏做完后,有人喜欢,自然会掏钱买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就像卖绘本。

郭亮随身揣着一个方形的小药盒,每天按时服药。他患有焦虑症,严重失眠,以前经常凌晨四五点才能入睡,人极易疲倦,一米七三的个头,体重只有四十多公斤。

“每天醒来,想着自己今天还能画点什么,就会觉得人生还是很有意义。”郭亮说。

无论画绘本还是做游戏,对他来说都是一种象征,象征他选择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。“如果毕业后一直呆在那家国企,我肯定比现在有钱,也安逸得多。但人总需要有一个理想去支撑自己。这个世界上,能够证明我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,已经不是很多了。”

经济上,郭亮并无后顾之忧,这是他能够坚持下去的原因之一。但父母对他的选择始终持否定态度,他们不希望孩子到处折腾,仅仅是为了“和其他人不一样”。

办公室的墙上,挂着郭亮设计的两张海报。一张写着:“如果有一天,所有的色彩都是虚幻的。”另一张写着:“如果有一天,所有的美梦都只在睡梦里。”

结束语:做游戏究竟是为了什么?为了一份相对体面的工作?为了完成上级指派的任务?为了更多奖金?为了更高职位?为了团队的荣誉?为了项目的经费?为了满足用户需求?为了让投资者掏钱?

郭亮引用他喜爱的盲人歌手周云蓬的一句话:“我热爱自己的命运,她跟我最亲,她是专为我开、专为我关的独一无二的门。”

他把这句话中的“命运”换成了“游戏”。